首页 > 倾城之恋:张爱玲小说集 > 第26章 茉莉香片(1)
他家是一座大宅。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,满院子的花木。没两三年的工夫,枯的枯,死的死,砍掉的砍掉,太阳光晒着,满眼的萧瑟。一个打杂的,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,把一壶沸水浇了上去,杀臭虫。
总有一天罢,钱是他的,他能够肆意地在支票簿上具名。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么盼望着,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,将他的名字歪倾斜斜,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取消的支票上,左一个,右一个,“聂传庆,聂传庆,聂传庆”,漂亮地,雄纠纠地,“聂传庆,聂传庆。”但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,劈手将支票夺了过来搓成团,向他脸上抛去。为甚么?因为那震惊了他爸爸埋没着的惊骇。钱到了他手里,他会发疯似地胡花么?这畏葸的阴沉的痴人似的孩子。他爸爸并不是成心把他练习成如许的一小我。现在他爸爸见了他,只感到气愤与无可何如,暗里里又有点惊骇。他爸爸说过的:“打了他,倒是不哭,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。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――见了就有气!”传庆这时候,手里烧着烟,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惑的眼睛,呆瞪瞪望着他父亲。总有一天……当时候,是他的天下了,但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。奇特的胜利!烟签上的鸦片淋到烟灯里去。传庆吃了一惊,只怕被他们瞧见了,幸而老妈子出去报说许家二姑太太来了,一混就混了畴昔。他爸爸向他说道:“你趁早给我出去罢!贼头鬼脑的,一点丈夫气也没有,让人家笑你,你不难为情,我还难为情呢!”他后母道:“这孩子,甚么病也没有,就是骨瘦如柴,叫人家瞧着,还当我们待亏了他!整天也没有见他少吃少喝!”传庆垂着头出了房,劈面来了女客,他一闪闪在暗影里,四顾无人,方才走进他本身的寝室,翻了一翻从黉舍里带返来的几本书。他记起了言丹朱多次劝他勤奋的话,俄然鼓起,一鼓作气地筹算做点功课。满屋子雾腾腾的,是隔壁飘过来的鸦片烟香。他生在这氛围里,长在这氛围里,但是明天不晓得为甚么,闻了这气味就一阵阵的发晕,只想呕。还是楼底下客室里清净点。他夹了书向下跑,满心的烦躁。客室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。霁红花瓶里插着鸡毛帚子。他在正中的红木方桌中间坐下,伏在大理石桌面上。桌面冰冷的,像大众汽车上的玻璃窗。窗外的杜鹃花,窗里的言丹朱……丹朱的父亲是言半夜。那名字,他小时候,还不大识字,就见到了。在一本陈旧的《早潮》杂志封里的空页上,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:“碧落女史清玩。言半夜赠。”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。
言丹朱约莫是刚洗了头发,还没干,正中挑了一条门路,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,直直地披了下来,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度小孩。滚圆的脸,晒成了赤金色。眉眼浓秀,个子不高,但是很饱满。她一上车就向他笑着点了个头,向这边走了过来,在他身边坐下,问道:“回家去么?”传庆凑到她跟前,方才听清楚了,答道:“嗳。”
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凳上。就着矮茶几烧烟,他后母明天倒是特别的兴趣好,拿起描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,抿着嘴笑道:“传庆,你在黉舍里有女朋友没有?”他父亲道:“他呀,连男朋友都没有,也配交女朋友。”他后母笑道:“传庆,我问你,内里有人说,有个姓言的蜜斯,也是上海来的,在那儿寻求你。有这话没有?”传庆红了脸,道:“言丹朱――
关于他母亲,他晓得得很少。他晓得她没有爱过他父亲。就为了这个,他父亲恨她。她死了,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。要不然,虽说有后母教唆着,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毒。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――她爱过别人么?亲朋圈中恍忽有这么一个传说。他后母嫁到聂家来,是亲上加亲,是以他后母也有所传闻。她当然不肯让人们健忘了这件事,当着传庆的面她也群情过他母亲。任何的话,到了她嘴里就不大好听。碧落的陪嫁的女佣刘妈就是为了不能忍耐她对于亡人的诽谤,常常气急废弛地向别的的仆人分辩着。因而传庆有机遇听到了一点他以为可靠的究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