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> 倾城之恋：张爱玲小说集 > 第31章 心经(3)
小寒站在门口，愣了一会，也走进客室里来。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，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。小寒三脚二步奔到阳台上，唿朗一声，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。许太太吃了一惊，扎煞着两手望着她，还没说出话来，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，倒在竹篱笆上，待要哭，却哭不出来，脸挣得通红，只是干咽气。
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统统献给你，恐怕也不能够使你对劲。现在，你爸爸这么一来……我晓得我太无私了，但是我不由得替我本身欢畅，或许你情愿分开你的家……“
小寒道：“绫卿……”
小寒哭道：“我只想死！我死了倒洁净！”
小寒又点点头。她抬起手来擦眼泪，道：“你临时分开了我罢。我……我不晓得为甚么，你如果在我跟前，我忍不住要哭……街上……不可……”
小寒道：“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。”
峰仪道：“但是我有老婆！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，她肯不顾统统地跟我么？她敢冒这个险么？”
峰仪道：“你再考虑一下。”
小寒闻声“三舅母”那三个字，就感觉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，熬不住要狂笑。把她过继出去？
许太太叹了口气道：“我么？我一贯就是不要紧的人，现在也还是不要紧。要紧的倒是你――你年纪青着呢。”
小寒急道：“你莫非就让他们去？”
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，车停了，他们俩就站定了。小寒道：“她发了疯了！这……这不可的！你得劝止她。”
小寒赶上了一部大众汽车。绫卿的家，远虽不远，倒是落荒的处所。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顺次看过，认门牌认了半天，好轻易寻着了。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室第，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。只要一扇窗里暴露灯光，灯上罩着破报纸，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。小寒到了这里，却迟疑起来，把要说的话，在心上策画了又策画。入夜了，俄然下起雨来，那雨势来得猛，哗哗泼到地上，地上起了一层白烟。小寒转头一看，雨打了她一脸，呛得她透不过气来，她取脱手绢子来擦干了一只手，举手揿铃。揿不了一会，手又是湿淋淋的。她怕触电，只得重新揩干了手，再揿。铃想必坏了，没有人来开门。小寒正待拍门，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。一个妇人跨出车来，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。小寒一呆，看清楚了是她母亲，正待闪过一边去，却来不及了。
小寒低头不语。许太太道：“明天，你去你的。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。我会对他解释的。”
海立道：“是的。”
小寒狠恶地颤抖了一下，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惊。她母亲也打了个寒噤，沉默了一会，细声道：“现在我才晓得你是成心的。”小寒哭了起来。她犯了罪。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，一块一块割碎了――爱的凌迟！雨从帘幕上面横扫出去，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。
小寒俄然叫道：“那倒不见得！我爸爸喜好谁，便能够获得谁，倒用不着款项的引诱！”
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，兜起了油布的篷。小寒道：
小寒仓促地找到她的皮夹子，一刻也不担搁，就出门去了。她父亲想必早分开了家。母亲约莫在厨房里，满屋子鸦雀无声，只模糊闻声厨房里油锅的爆炸。
小寒道：“我爱他。我一向瞒着人爱着他。”
小寒望着他。都是为了他，她受了这很多委曲！她不由得滚下泪来。在他们之间，隔着地板，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，隔着睡熟的狸花猫，痰盂，小撮的烟灰，庞杂的早上的报纸……她的粉碎了的家！短短的间隔，但是满地仿佛都是玻璃屑，锋利的玻璃片，她不能够奔畴昔。她不能够近他的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