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京饯别虞博士的,也不下千余家。虞博士应酬烦了,凡要到船中送别的,都辞了不劳。那日叫了一只划子,在水西门起行,只要杜少卿送在船上。杜少卿拜别道:“老叔已去,小侄从今无所依归矣!”虞博士也不堪凄然。邀到船里坐下,说道:“少卿,我不瞒你说,我本赤贫之士,在南京来做了六七年博士,每年积几两俸金,只挣了三十担米的一块田。我此番去,或是部郎,或是州县,我多则做三年,少则做两年,再积些俸银,添得两十担米,每年养着我伉俪两个不得饿死就罢了。子孙们的事,我也不去管他。当今小儿读书之余,我教他学个医,能够饣胡口,我要做这官怎的。你在南京,我经常寄书子来问候你。”说罢和杜少卿挥泪分离。
坐定,家人捧上茶来。揭开来,似白水普通,香气芬馥,银针都浮在水面。吃过又换了一巡真天都,虽是隔年陈的,那香气尤烈。虞博士吃着茶,笑说道:“二位老先生当年在军中,想不见此物。”萧云仙道:“不但军中,小弟在青枫城六年。得饮白水,已为厚幸,只觉强于马溺多矣。”汤镇台道:“公然青枫水草可支数年。”庄征君道:“萧老先生博雅,真不数北魏崔浩!”迟衡山道:“前代后代,亦时有变迁的。”杜少卿道:“宰相须用读书人,将帅亦须用读书人。若非萧老先生有识,安能立此大功!”武正字道:“我最好笑的,边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,部里书办核算时偏生晓得。这不知是司官的学问,还是书办的学问。若说是司官的学问,怪不的朝廷重文轻武;若说是书办的考核,可见这大部的则例是挪动不得的了。”说罢一齐大笑起来。
又坐了一会,唐二棒椎道:“老华,我正有一件事要来就教你这通古学的。”虞华轩道:“我通甚么古学?你拿这话来笑我。”唐二棒椎道:“不是笑话,真要就教你。就是我前科幸运,我有一个嫡侄,他在凤阳府里住,也和我同榜中了,又是同榜,又是同门。他自从中了,未曾到县里来,现在来祭祖。他昨日来拜我,是‘门年愚侄’的帖子。我现在回拜他,可该用个‘门年愚叔’?”虞华轩道:“如何说?”唐二棒椎道:“你莫非未曾闻声,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门,是出在一个房师房里中的了。他写‘门年愚侄’的帖子拜我,我可该还是还他?”虞华轩道:“我莫非不晓得同着一个房师叫做同门?但你方才说的‘门年愚侄’四个字,是大话,是梦话?”唐二棒椎道:“怎的是梦话?”虞华轩仰天大笑道:“从古至今也没有如许奇事。”唐二棒椎变着脸道:“老华,你莫怪我说。你虽世家大族,你家发过的老先生们离的远了,你又未曾中过,这些宦海上来往的仪制,你想是一定晓得。我舍侄他在京里不知见过多少大老,他这帖子的款式必有个来源,莫非是混写的?”虞华轩道:“你长兄既说是该如许写,就如许写罢了,何必问我!”唐二棒椎道:“你不晓得,等余大先生出来用饭,我问他。”
正说着,小厮来讲:“姚五爷出去了。”两小我同站起来。姚五爷出去作揖坐下。虞华轩道:“五表兄,你昨日吃过饭,怎便去了?晚里另有个便酒等着,你也不来。”唐二棒椎道:“姚老五,昨日在这里吃中饭的么?我昨日午后遇着你,你现说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饭出来,怎的如许扯谎?”
话说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以后,和二先生商讨,要到南京去感谢杜少卿,又因银子用完了,趁便便能够寻馆。清算行李,别了二先生,过江到杜少卿河房里。杜少卿问了这场官事,余大先生细细说了,杜少卿不堪感喟。正在河房里闲话,内里传出去,有仪征汤大老爷来拜。余大先生问是那一名,杜少卿道:“便是请表兄做馆的了,无妨就会他一会。”正说着,汤镇台出去,叙礼坐下。汤镇台道:“少卿先生,前在虞老先生斋中得接光仪,不觉鄙吝顿消,随即登堂,不得相值,又悬我一日之思。此位老先生贵姓?”杜少卿道:“这便是家表兄余有达,老伯去岁曾要相约做馆的。”镇台大喜道:“本日偶然中又晤一名高贤,真为幸事。”重新作揖坐下。余大先生道:“老先生功在社稷,本日角巾私第,口不言功,真古名将风采。”汤镇台道:“这是局势相逼,不得不尔。至今想来,究竟还是意气用事,并未曾报效得朝廷,倒惹得同官心中不欢愉,却也悔之无及。”余大先生道:“这个朝野自有定论,老先生也不必过谦了。”杜少卿道:“老伯此番来京贵干,现寓那边?”汤镇台道:“家居无事,偶尔来京,借此会会诸位高贤。敝寓在承恩寺,弟就要去拜虞博士并庄征君贤竹林。”吃过茶,告别出来。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轿。余大先生暂寓杜少卿河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