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条胡同过了又是一条胡同。无量的灰尘,无尽的门路,涌着这沉闷的妇人。她偶然嚷“烂纸换洋取灯儿”,偶然连路边一堆不消换的旧报纸,她都不捡。偶然该给人两盒取灯,她却给了五盒。胡乱地过了一天,她便跟着天上那班只会嚷嚷和抢吃的黑衣党渐渐地踱回家。抬头瞥见新贴上的户口照,写的户主是刘向高妻刘氏,使她内心更闷得短长。
进门是个小院,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配房。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。在她的门前种着一棚黄瓜,几行玉米。窗下另有十几棵晚香玉。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,大抵是她家最崇高的坐处。她一到门前,屋里出来一个男人,忙帮着她卸下背上底重负。
李茂的夫权认识被冲动了。他可想不出甚么话来讲。两眼谛视着地上,当然他不是为看甚么,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。至终他沉吟了一句:“如许,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。”
“不,不,不,我没有甚么意义。”向高内心有话,可说不出来。
“那么,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?”
她进前两步,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。她心跳得慌,半响说不出话来,至终说:“茂哥,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?你两条腿如何丢啦?”
“坐在家里更闷得慌。”
“这年初,那一个乡间都是一样,不闹兵,便闹贼;不闹贼,便闹日本,谁敢归去?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吧。我们现在只缺一个帮手的人。如果多小我在家替你归着东西,你白日便能够出去摆地摊,免得货过别人手里,卖漏了。”
成。他理睬向高的意义。“你们都不消焦急,我有主张。”向高听了,伸出舌头舐舐嘴唇,还吞了一口唾沫。李茂仍然吃着,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,等着听她的主张。
“先别查问我,你先说你的罢。”
“甚么?辛未年?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?你别拆台啦。我们没拜过六合,没喝过交杯酒,不算两口儿。”
向高留她不住,便由她走了。
这年的夏天分外埠热。街上的灯固然亮了,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女人耍着他的铜碗。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,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,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号召时,却能够理睬她有满口乌黑的牙齿。她背上担当得很重,乃至不能把腰挺直,只如骆驼一样,寂静地一步一步踱到本身门口。
骂。我们听她经验向高的话,便能够晓得。“如果人笑话你,你不会揍他?你露甚么怯?我们的事谁也管不了。”向高没话。“今后不要再提这事罢。我们三人就如许活下去,不好吗?”一屋里都静了。吃过晚餐,向高和春桃还是坐在瓜棚底下,只不像昔日那么爱说话。连买卖经也不念了。
“我循分从戎,希冀月月关饷,至于运到升官,本不敢盼。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:客岁年初,那团长俄然下一道号令,说,若团里的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,每月要关双饷,还升差事。一团人没有一其中过四枪;中,还是不进红心。我可连发连中,不但中了九次红心,连剩下那一颗枪弹,我也放了。我要显本领,背着脸,弯着腰,脑袋向地,枪从裤裆放畴昔,不偏不歪,正中红心。当时我内心多欢愉呢。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。我内心想着总要听几句嘉奖的话。不料那牲口翻了脸,楞说我是胡子,要枪毙我!他说若不是胡子,枪法决不会那么准。我的排长、队长都替我讨情,包管我不是好人好轻易不枪毙我了,但是把我的正兵革掉,连副兵也不准我当。他说,当军官的不免不获咎弟兄们,如果上火线督战,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,从前面来一枪,固然也算阵亡,可值不得死在仇敌手里。大师没话说,只劝我分开军队,找别的谋生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