蜚英去后,幼谦将款项系在着肉的笠衫带子上,想着惜惜时节,便解下来跌卦问卜,又当耍子。被他妈妈瞥见了,问幼谦道:“那边来此款项?自幼未曾见你有的。”幼谦回母亲道:“娘面前不敢隐情,实是与孩儿同窗堂读书的罗氏女克日所送。”张妈妈心中已解其意,想道:“儿子年已弱冠,恰是结婚之期。他与罗氏女幼年同窗堂,至今寄着物件来往,必是他两相爱。何况罗氏在我家中,看他德容俱备,何不央人去求他为子妇,可不分身其美?隔壁有个卖花杨老妈,久惯做媒,在筹措两家多走动。张妈妈就接他到家来,把此事对他说道:“家里贫寒,本不敢攀他富室。但罗氏小娘子,自幼在我家与小官人同窗,何况是同日生的,或者为有这些缘分,不齐嫌肯成绩也不见得。”杨老妈道:“孺人怎如此说?宅上固然平淡些,到底是官宦人家。罗宅眼下富盛,倒是个发作。两边扯来相对,还亏着孺人宅上些哩。待老媳妇去说就是。”张妈妈道:“有烦妈妈勉强则个。”幼谦又暗里叮瞩杨老妈很多说话,教他见惜惜小娘子时,千万请安。杨老妈多领诺去了,一径到罗家来。
话说自汉之前,人才只是幸荐征辟,故有贤能、刚正、茂才异等之名;其高贵不出,又有不求贵显之科。以是野无遗贤,人无匿才,天下尽得其用。自唐宋以来,俱重科名。虽是别途进身,尽能致位官僚,倒是惟以此为华丽。常常有只为不得一第,甘心老死京华的。到我国朝,初时三途并用,多驰名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,普通也替朝廷干功立业,青史标名不朽。那见得只是进士才做得事?直到迩来,把这件事越重了。不是科甲的人,不恰当权。当权所用的,不是科甲的人,不与他好衙门,好处所,多是一帆安插。见了以下出身的,就不是异途,也必拣个惫赖地点打发他。不上几时,就取消了。老是不把这几项人看得在心上。以是别项人内便尽有豪杰豪杰在里头,也无处展布。晓得没甚长筵广席,要做好官也没干,都把那志气灰了,怎能勾有做得出头的!及至是十进士出身,便贪如柳盗跖,酷如周兴、来俊臣,公道说不去,没何如考查坏了,或是参论坏了,毕竟替他留些根。又道是百足之虫,至死不僵,跌扑未几时,转眼就高官大禄,仍旧贵要;岂似科贡的人,一勾了帐?只为世道如此重他,以是一落第第,便象升天。却又一件好笑:就是科第的人,老是那穷酸秀才做的,并无第二样人做得。及至肉眼愚眉,见了穷酸秀才,谁肯把眼梢来管顾他?另有一等大富亲眷,放出倚富欺贫的手腕,做尽了恶薄腔子待他。到得忽一日榜上驰名,掇将转来,呵脬捧卵,偏是常日做腔欺负的头名。就是他上前着力。端的人间唯有这件事,贱的能够立贵,贫的能够立富;难分难明的仇恨,能够立消;极险极危的门路。能够立平。遮莫做了没脊梁、惹耻辱的事,一床棉被能够粉饰了。说话的,怎见得如此?看官,你不信且先听鄙人说一件势利好笑的事。
试看情面翻手变,窗前可不下工夫!
且说张幼谦京中返来得,又是一年。闻得罗惜惜已受了辛家之聘,不见惜惜有甚么推托不肯的事。幼谦大恨道:“他父母是怪不得,莫非惜惜就如此顺服,并无说话?”一气一个死。提起笔来。做词一首。词名《长相思》,云:天有神,地有神,海誓山盟字字真。现在墨尚新。过一春,又一春,不解款项变作银。如何忘怀人?写毕了,放在袖中,吃紧走到杨老妈家里来。杨老妈接进了,问道:“官人有何事见过?”幼谦道:“妈妈晓得罗家小娘子已许了人家么?”杨老妈道:“也见说,却不是我做媒的。好个小娘子。好生重视官人,可惜错过了。”幼谦道:“我不怪他父母,到怪那小娘子,如何凭父母许别人,不则一声?”杨老妈道:“叫他女孩儿家,怎好说得?他必然有个买卖,不要错怪了人!”幼谦道:“为此要妈妈去通他一声,我有首小词,问他口气的,烦妈妈与我带一带去。”袖中摸出词来。并越州大守所送赆礼一两,转送与杨老妈做脚步钱。杨老妈见了银子,如苍蝇见血,有甚么不肯做?欣然领命去了。把卖花为由。竟到罗家,走进惜惜房中来。惜惜接着,问道:“一贯不见妈妈来逛逛。”杨老妈道:“一贯无事,不敢上门。今张官人返来了,有话传达,故此走来。”惜惜见说幼谦回了。道:“我正叫蜚英探听,不知他已返来。”杨老妈道:“他见说小娘子许了辛家,好生不欢愉。有封书托我送来小娘子看。”袖中摸出版来,递与惜惜。惜惜叹口气接了,拆开重新至尾一看,倒是一首词。落下泪来道:“他错怪了我也!”杨老妈道:“老身不识字,书上不知怎他说?”惜惜道:“他道我忘了他,岂知受聘,多是我爹妈的意义,怎由得我来?”杨老妈道:“小娘子,你现在如何发付他?”惜惜道:“妈妈,你肯替张郎递信,必然受张郎之托,我有句至心话对你说,无妨么?”老妈道:“客岁受了小娘子尊赐,至今涓滴未曾出得力,又且张官人相托,随你分付,水里水里去,火里火里去,尽着老性命,做得的,尽管做去,决不敢泄漏半句话的!”惜惜道:“多感妈妈盛心!先要你去对张郎申明我的苦衷,我只为未曾面会得张郎,以是含忍至今。若得张郎劈面一会,我就甘心同张郎死在一处,决不嫁与别人,偷生活着间的。”老妈道:“你苦衷我好替你说得,只是要会他,却不能勾,你家院宇深密,张官人又不会飞,我衣袖里又袋他不下,如何弄得他来相会?”惜惜道:“我有一计,尽可使张郎来得。只求妈妈全面,非常稳便。”老妈道:“老身方才说过了,但凭使唤,只要早定奇策,老身无不经心。”惜惜道:“奴家卧房,在这阁儿上,是我家中落末一层,与前面隔断。中间有一门,通后边一个小圃。圃四周有短墙,墙外便是荒地,通着外边的了。墙内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树,能够上得墙去的。烦妈妈相约张郎在墙外等,到夜来,我叫丫头打从树枝上登墙,将个竹梯挂在墙外来,张郎从梯子上墙,也从山茶树高低地,能够往到我房中阁上了。妈妈不幸我两情面重如山,替奴家备细传与张郎则个。”走到房里,摸出一锭银子来,约有四五两重,望杨老妈袖中就塞,道:“与妈妈姑息买些点心吃。”杨老妈冒充道:“未有功绩,如何当如许重赏?只一件,如果不受,又恐怕小娘子反要狐疑我未是一起,只得大胆收了。”谢别了惜惜出来,一五一十,走来对张幼谦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