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六日，顷之，火势稍息。天渐明，复乘高升屋遁藏，已有十数人伏天沟内。忽东厢一分缘墙直上,一卒持刃随之,追蹑如飞;瞥见予众，随舍所追而奔予。予惶迫，即下窜，兄继之，弟又继之，走百馀步而後止。自此遂与妇子相失，不复知其存亡矣。诸黠卒恐避匿者多，绐世人以安民符节，不诛，匿者竞出从之，共集至五六十人，妇女参半，兄谓余曰：“我落落四人，或遇悍卒，终不能免；不若投彼大群势众则易避，即不幸，亦存亡相聚，不恨也。”当是时，方寸已乱，更不知何者为救生良策？共曰唯唯，相与就之。领此者三满卒也，遍索金帛，予兄弟皆罄尽，而独遗予未搜；忽妇人中有呼予者，视之乃余友朱书兄之二妾也，予急止之。二妾皆披发露肉，足深切泥中没胫，一妾犹抱一女，卒鞭而掷之泥中，旋即驱走。一卒提刀前导，一卒横槊後逐，一卒居中，或左或右以防逃逸。数十人如驱犬羊，略不前，即加捶挞，或即杀之；诸妇女长索系颈，累累如贯珠，一步一蹶，遍身泥土；满地皆婴儿，或衬马蹄，或藉人足，肝脑涂地，泣声盈野。行过一沟一池，堆尸贮积，手足相枕，血入水碧赭，化为五色，塘为之平。至一宅，乃廷尉永言姚公居也，从其後门直入，屋宇通俗，到处皆有积尸，予意其间是我死所矣；乃逶迤达前户，出街复至一宅，为西商乔承望之室，即三卒巢穴也。入门，已有一卒拘数美妇在内简检筐篚彩缎如山，见三卒至。大笑，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後厅，留诸妇女置旁室；中列二方几，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；妇扬人。浓抹丽妆，鲜衣华饰，批示谈笑。欣然有得色，每遇好物，即向卒乞取。曲尽媚态，不觉得耻；予恨不能夺卒之刀，断此淫孽。卒尝谓人曰：“我辈征高丽，掳妇女数万人，无一失节者，何堂堂中国，无耻至此？”呜呼，此中国之以是乱也。
予厅後面城，从窗隙中窥见城上兵循南而西，步武严整，淋雨亦很多紊，疑为节制之师，心稍定。忽叩门声急，则邻居相约共迎王师，设案焚香，示不敢抗，予虽知事不济。然不能拂众议，姑应曰唯唯。於是改换衣色，引领而待，很久不至。予复至後窗窥城上。则步队稍疏或行或止；俄见有拥妇女杂行，阚其服色皆扬俗，予始大骇。还语妇曰：“兵入城，倘有不测，尔当自裁。”妇曰诺。因曰：“前有金多少付汝置之，我辈休想复活人间矣！”涕零交下。尽出金付予。值村夫进，急呼曰：“至矣，至矣！”予趋出，望北来数骑皆按辔徐行，遇迎王师者，即昂首如有所语。是时，人自为守，来往不通，故虽违天涯而声气莫闻，迨稍近，始知为逐户索金也。然意颇不奢，稍有所得，即置不问，或有不该，虽操刀相向，尚不及人，後乃知有捐金万两相献而卒受毙者，扬人导之也。
己酉夏四月十四日，督镇史可法从白洋河失守，踉跄奔扬州，坚闭城以御敌，至念四日未破。城前禁门以内，各有兵守，予宅西城，杨姓将守焉。吏卒棋置，予宅寓二卒，摆布舍亦然，踩踏无所不至，供应日费钱千馀。不继，不得已同谋为主者觞，予更谬为恭敬，酬好渐洽；主者喜，诫卒稍远去。主者喜乐律，善琵琶，思得名妓以娱军暇；是夕，邀予饮，满拟纵欢，忽督镇以寸纸至，主者览之色变，遽登城，予众亦散去。
骤闻足声腾猛，惨呼震心，回顾墙畔，则予伯兄复被获，遥见兄与卒相持，兄力大，撇而得脱，卒走逐出田巷，半晌不至；予心方摇摇，乃忽走一人来前，赤体披发。视之，则伯兄也；而追伯兄之卒，即前之劫吾妇而半途舍去者也。伯兄因为卒所逼，不得已向予索金拯救，予仅存一锭，出以献卒，而卒怒未已，举刀击兄，兄展转地上，沙血相渍，注激百步。彭儿拉卒衣涕零求免，［时年五岁］卒以儿衣拭刀血再击而兄将死矣。旋拉予发索金，刀背乱击不止，予诉金尽，曰：“必欲金即甘死，他物可也。”卒牵予发至洪宅。予妇服饰置两瓮中，倒置阶下，尽发以供其取，凡金珠之类莫不取，而衣服择好者取焉。既毕，视儿项下有银锁，将刀割去，去时顾予曰：“吾不杀尔，自有人杀尔也。”知洗城之说已确，料必死矣。置儿于宅，同妇急出省兄，前後项皆砍伤，深切寸许，胸前更烈，启之洞内府；予二人扶至洪宅，问之，亦不知痛苦，神魂忽瞶忽苏。安设毕，予佳耦复至故处遁藏，邻居俱卧乱尸众中，忽从乱尸中作人语曰：“明日洗城，必杀一尽，当弃汝妇与吾同走。”妇亦固劝余行，余念伯兄垂死，岂忍舍去？又前所恃者犹有馀金，今金已尽，料不能生，一痛断气，很久而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