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四日，天始霁，门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，而青皮如蒙鼓，血肉内溃。秽臭逼人，复经日炙，其气更甚，前後摆布，到处焚灼，室中氤氲，结成如雾，腥闻百里。盖此百万生灵，一朝非命，虽六合鬼神，不能不为之愁惨也！
自念五日起，至此已五日，或可冀幸遇赦，乃纷繁传洗城之说，城中残黎冒死缒城者大半，旧有官沟梗阻不能通流。至是如坦途，夜行昼伏，以此反罹其锋。城外逃亡利城中统统，辄结伴夜入官沟盘诘，搜其金银，人莫敢谁何。予等念既不能越险以逃，而伯兄又为予不忍独去；延至黎明，其念遂止；原蔽处知不成留，而予妇以孕故频频获全，遂独以予匿池畔深草中，妇与彭儿裹卧其上，稀有卒至，为劫出者再，皆少献赂而去。继一狠卒来，鼠头鹰眼，其状甚恶，欲劫予妇；妇偃蹇之前语告之，不听，逼使立起，妇扭转地上，死不肯起，卒举刀背乱打，血溅衣裳，表里渍透。先是妇戒予曰：“倘遇不幸，吾必死，不成以佳耦故乞哀，并累子；我死则必死子目，俾子亦心死。”至是予远躲草中，若为不与者，亦谓妇将死，而卒仍不舍，屡擢妇发周数匝于臂，怒叱横曳而去。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地，环曲以出大街，行数武必击数下。突遇众骑至，中一人与卒满语一二，遂舍予妇去。始得蒲伏而返，大哭一番，身无完肤矣！
忽又烈火四起，何家坟前後多草房，燃则立即成烬；其有寸壤隙地，一二漏网者，为火一逼，无不奔窜四出，出则遇害，百无免一。其闭户自焚者由数口至数百口，一室当中，正不知积骨多少矣！约莫此际无处可避，亦不能避，避则或一犯之，无金死，有金亦死；惟出露道旁，或与尸骨杂处，存亡反未可知。予因与妇子并往卧冢後，泥首涂足，殆无人形。时火势愈炽，墓木皆焚，光如电灼，声如山摧，悲风怒号，令人生噤，赤日暗澹，为之无光，目前如见无数夜叉鬼母驱杀千百天国人而驰逐之。惊慌之馀，时作昏眩，盖已不知此身之在大家间矣。
老妪者郑姓也，疑予与红衣者为亲，因谬慰之，谓子必返。天已暮，予内弟复为一卒劫去，不知存亡？妇伤之甚。少顷，老妪搬出鱼饭食予；宅去洪居不远，予取鱼饭食吾兄，兄喉不能咽，数箸而止，予为兄拭发洗血，心如万磔矣！是日，以红衣告予语遍告诸未出城者，众心始稍定。次日为蒲月朔日，势虽稍减，然亦何尝不杀人，何尝不掠夺；而穷僻处或少安；大族大室方且搜括无馀，后代由六七岁至十馀岁劫掠无遗种。是日，兴平兵复入扬城，而寸丝半粟，尽入虎口，前梳後篦，良有以也。
宅门闭不敢遽叩，俄闻妇人声，知为吾嫂，始轻击，应门者即予妇也。伯兄已先返，吾妇子俱在。予与伯兄哭，然犹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杀也。嫂询予，予依违答之。予询妇何故得免？妇曰：“方卒之追逐也，子先奔。世人继之，独遗我，我抱彭儿投屋下不得死，吾妹踢伤足亦卧焉。卒持我二人至一室，屋中男妇几十人皆鱼贯而缚之。卒因嘱我于诸妇曰：‘看管之。无使逸去。’卒持刀出，又一卒入，劫吾妹去；久之，不见前卒至，遂绐诸妇得出。出即遇洪妪，相携至故处，故幸免。”洪妪者仲兄内亲也。妇询予，告以故，唏嘘很久。洪妪携宿饭相劝。哽咽不成下。外复四周火起，倍于昨夕。予不自安，潜出户外，田中横尸交砌，喘气犹存；遥见何家坟中，树木阴沉，哭音成籁，或父呼子，或夫觅妻，呱呱之声，草畔溪间。比比皆是，惨不忍闻。回至兄宅，妇谓予曰：“本日之事，唯有一死。请先子一死，以绝子累；彭儿在，子好为之！”予知妇之果於死也，因与语竟夜，不得间，东方白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