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初三那日,虞华轩换了新衣帽,叫小厮挑了祭桌,到他本家八房里。进了门,只见冷冷僻清,一个客也没有。八房里堂弟是个穷秀才,头戴破头巾,身穿旧襕衫,出来作揖。虞华轩出来拜了叔祖母的神主,奉主升车。他家租了一个破亭子,两条扁担,四个乡里人歪抬着,也没有执事。亭子前四个吹手,滴滴打打的吹着,抬上街来。虞华轩同他堂弟跟着,一向送到祠门口歇下。远远瞥见也是两个破亭子,并无吹手,余大先生、二先生弟兄两个跟着,抬来祠门口歇下。
五河的民风,提及那人有操行,他就歪着嘴笑;提及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,他就鼻子里笑;说那小我会做诗赋古文,他就眉毛都会笑。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,是有个彭乡绅;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罕之物,是有个彭乡绅;问五河县阿谁有品望,是阿谀彭乡绅;问阿谁有德行,是阿谀彭乡绅;问阿谁有才情,是专会阿谀彭乡绅。却别的有一件事,人也还怕,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;另有一件事,人也还亲热,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。
余大先生瞥见这般风景,看不上眼,说道:“表弟,我们也不在这里坐着吃酒了。把祭桌抬到你家,我同舍弟一同到你家坐坐罢。还不瞥见这些惹气的事。”便叫挑了祭桌前走,他四五小我一起走着。在街上,余大先生道:“表弟,我们县里,礼义廉耻一总都灭尽了,也因学宫里没有个好官。如果放在南京虞博士那边,如许事如何行的去!”余二先生道:“看虞博士那般行动,他也不要制止人如何,只是被了他的德化,那非礼之事,人天然不能行出来。”虞家弟兄几个同叹了一口气,一同到家,吃了酒,各自散了。
身离恶俗,门墙又见儒修;
这里等人挤散了,才把亭子抬了出来,也安了位。虞家另有华轩备的一个祭桌,余家只要大先生备的一副三牲,也祭奠了。抬了祭桌出来,没处散福,算计借一个门斗家坐坐。余大先生昂首看尊经阁上绣衣朱履,觥筹交叉。方六老爷行了一回礼,拘束狠了,宽去了纱帽圆领,换了方巾便服,在阁上廊沿间盘桓盘桓。便有一个卖花媒婆,姓权,大着一双脚,走上阁来。哈哈笑道:“我来看老太太入祠!”方六老爷笑容可掬,同他站在一处,伏在雕栏上看执事。方六老爷特长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他听。权卖婆一手扶着雕栏,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,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。
成老爹走出大门,摸头不着,内心想道:“莫不是我太来早了?”又想道:“莫不他有甚事怪我?”又想道:“莫不是我错看了帖子?”猜忌不定。又内心想道:“虞华轩家有现成酒饭,且到他家去吃再处。”一向走回虞家。
这成老爹是个兴贩行的行头,那日叫管家请出大爷来,书房里坐下,说道:“现在我那附近有一分田,水旱无忧,每年收的六百石稻。他要二千两银子。前日方六房里要买他的,他已经筹算卖给他,那些庄户不肯。”虞华轩道:“庄户为甚么不肯?”成老爹道:“庄户因方府上地主子下乡,要庄户备香案驱逐,欠了租又要打板子,以是不肯卖与他。”虞华轩道:“不卖给他,要卖与我。我下乡是摆臭案的?我除了不打他,他还要打我?”成老爹道:“不是如许说。说你大爷宽弘大量,不像他们刻薄。现在以是来总成的,不知你的银子可现成?”虞华轩道:“我的银怎的不现成?叫小厮搬出来给老爹瞧。”当下叫小厮搬出三十锭大元宝来,望桌上一掀。那元宝在桌上乱滚,成老爹的眼就跟这元宝滚。
此时玄武阁已经完工,虞华轩每日去监工补缀。那日早晨返来,成老爹坐在书房里。虞华轩同他作了揖,拿茶吃了,问道:“前日节孝入祠,老爹为甚么不到?”成老爹道:“那日我要到的,身上有些病,未曾来的成。舍弟下乡去,说是热烈的很,方府的执事摆了半街,王公同彭府上的人都在那边送,尊经阁摆席唱戏,四乡八镇几十里路的人都来看。说若要不是方府,怎做的如许大事。你天然也在阁上偏我吃酒。”虞华轩道:“老爹,你就不晓得我那日要送我家八房的叔祖母?”成老爹嘲笑道:“你八房里本家穷的有腿没裤子。你本家的人,阿谁肯到他那边去?连你这话也是哄我顽,你必然是送方老太太的。”虞华轩道:“这事已过,不必细讲了。”吃了晚餐,成老爹说:“那分田的卖主和中人都上县来了,住在宝林寺里。你若要他这田,明日便能够成事。”虞华轩道:“我要就是了。”成老爹道:“另有一个说法,这分田全然是我来讲的,我要在中间打五十两银子的‘背公’,要在你这里除给我,我还要到那边要顶用钱去。”虞华轩道:“这个何消说,老爹是一个元宝。”当下把租头、价银、戥银、银色、鸡、草、小租、酒水、画字、上业主,都讲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