居三月，如十年之隔。芸虽时有书来，必两问一答，中多鼓励词，余皆浮套语，心殊怏怏。每当风生竹院，月上蕉窗，对景怀人，梦魂倒置。先生知其情，即致书吾父，出十题而遣余暂归。喜同戍人得赦，登舟后，反觉一刻如年。及到家，吾母处问安毕，入房，芸起相迎，握手未通片语，而两人灵魂恍恍然化烟成雾，觉耳中惺然一响，不知更有此身矣。
芸初沉默，喜听余群情。余调其言，如蟋蟀之用纤草，渐能发议。其每日饭必用茶泡，喜食芥卤乳腐，吴俗呼为臭乳腐，又喜食虾卤瓜。此二物余平生所最恶者，因戏之曰：“狗无胃而食粪，以其不知臭秽；蜣螂团粪而化蝉，以其欲修高举也。卿其狗耶？蝉耶？”芸曰：“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，幼时食惯，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，犹喜食之者，不忘本出；至卤瓜之味，到此初尝耳。”余曰；“但是我家系狗洞耶？”芸窘而强解日：“夫粪，人家皆有之，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。然君喜食蒜，妾亦强映之。腐不敢强，瓜可扼鼻略尝，入咽当知其美，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。”余笑曰：“卿陷我作狗耶？”芸曰：“妾作狗久矣，屈君试尝之。”以箸强塞余口。余掩鼻咀嚼之，似觉脆美，开鼻再嚼，竟成异味，今后亦喜食。芸以麻油加白糖少量拌卤腐，亦鲜美；以卤瓜捣烂拌卤腐，名之曰双鲜酱，有异昧。余曰：“始恶而终好之，理之不成解也。”芸曰：“情之所钟，虽丑不嫌。”
而欢娱易过，转睫弥月。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，专役相迓，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。先生循循善诱，余本日之尚能握管，先生力也。返来完姻时，原订陪侍到馆。闻信之徐，心甚欣然，恐芸之对人堕泪。而芸反强颜劝勉，代整行装，是晚但觉神采稍异面已。临行，向余小语曰：“无人调护，自去经心！”及登舟解缆，合法桃李争研之候，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，六合异色。到馆后，吾父即渡江东去。
廿四日为余姊于归，廿三国忌不能作乐。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婉款嫁。芸出堂陷宴，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，拇战辄北，酣醉而卧，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。是日亲朋络绎，上灯后始作乐。廿四子正。余作新舅送嫁，丑末返来，业已灯残人静，悄悄入室，伴妪盹于床下，芸卸妆尚未卧，高烧银烛，低垂粉颈，不知观何书而入迷若此，因抚其肩曰：“姊连日辛苦，何犹孜孜不倦耶？”芸忙回顾起立曰：“顷正欲卧，开橱得此书，不觉阅之忘倦。《西厢》之名闻之熟矣，今始得见，莫不傀才子之名，但未免描述尖薄耳。”余笑曰：“唯其才子，笔墨方能尖薄。”伴妪在旁促卧，令其闭门先去。遂与比肩调笑，恍同好友相逢。戏探其怀，亦怦怦作跳，因俯其耳曰：“姊何心舂乃尔耶？”芸回眸浅笑。便觉一缕情丝摇人灵魂，拥之入帐，不知东方之既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