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次日,老残起来,见那天气阴的很重。西北风虽不甚大,感觉棉袍子在身上有飘飘欲仙之致。洗过脸,买了几根油条当了点心,没精打采的到街上盘桓些时。正想上城墙上去了望远景,见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飘下很多雪花来,瞬息之间。那雪便纷繁乱下,回旋交叉,越下越紧。赶急走回店中,叫店家笼了一盆火来。那窗户上的纸,只要一张大些的,悬空了半截,经了雪的潮气,迎着风“霍铎霍铎”价响。中间琐藐小纸,虽没有声音,却不住的乱摇。房里便感觉阴风森森,非常暗澹。
老残见了此人,内心想到:“何故非常面善?我也未到曹属来过,此人是在那边见过的呢?……”想了些时,想不出来,也就罢了。因天时髦早,复到街上拜候本府政绩,竟是一口同声说好,不过都带有暗澹色彩,不觉悄悄点头,深服前人“苛政猛于虎”一语真是不错。
老残当时上去,见了东造,相互作了个揖。东造让到里间屋内坐下,嘴里连称:“猖獗,我换衣服。”当时将官服脱去,换了便服,分宾主坐下,问道:“补翁是几时来的?到这里多少天了?但是就住在这店里吗?”老残道:“本日到的,出省不过六七天,就到此地了。东翁是几时出省?到过任再来的吗?”东造道:“兄弟也是明天到,大前天出省。这夫马人役是接到省会去的。我出省的前一天,还听姚云翁说:宫保看补翁去了,内心实在难过,说本身平生契童名流,觉得无不成招致仆人,本日竟遇着一个铁君,真是浮云繁华。反心内照,愈感觉肮脏不堪了!”
正在两端忙着,天气又暗起来,更看不见。因为阴天。以是比平常更黑得早,因而喊店家拿盏灯来。喊了好久,店家方拿了一盏灯,缩手缩脚的出去,嘴里还喊道:“好冷呀!”把灯放下。手指缝里夹了个纸煤子,吹了好几吹,才吹着。那灯里是新倒上的冻油,堆的像大螺丝壳似的,点着了还是不亮。店家道:“等一会,油化开就亮了。”拨了拨灯,把手还缩到袖子里去,站着看那灯灭不灭。开初灯光不过有大黄豆大,垂垂的得了油,就有小蚕豆大了。俄然昂首瞥见墙上题的字。错愕道:“这是你老写的吗?写的是啥?可别惹出乱子呀!这可不是顽儿的!”从速又回过甚,朝外看看,没有人,又说道:“弄的不好,要坏命的!我们还要受扳连呢!”老残笑道:“底下写着我的名字呢,不要紧的。”
正在胡思乱想,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,并执事人等,知是申东造拜客回店了。因想:“我为甚么不将这所见所闻的,写封信奉告庄宫保呢?”因而从枕箱里取出信纸信封来,提笔便写。那知刚才题壁,在砚台上的墨早已冻成坚冰了,因而呵一点写一点。写了不过两张纸,天已很不早了。砚台上呵开来,笔又冻了,笔呵开来,砚台上又冻了,呵一回。不过写四五个字,以是担搁工夫。
说得一半的时候,家人来请用饭。东造遂留老残同吃。老残亦不推让。吃过主后,又接着说去。说完了,便道:“我只要一事迷惑:本日在府门前瞻望,见十二个站笼都空着,恐怕村夫之言,必有靠不住处。”东造道:“这却不然。我适在菏泽县署中,传闻太尊是因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,除已补授实缺外,在大案里又特保了他个以道员在任候补,并俟归道员班后。赏加二品衔的保举。以是停刑三日,让大师道贺。你不见衙门口挂着红彩绸吗?传闻停刑的头一日,便是昨日,站笼上另有几个半死不活的人,都收了监了。”相互感喟了一回。老残道:“水路劳累,天时不早了,安眠罢。”东造道:“明日晚间,还请屈驾谈谈,弟有极难措置之事,要得领教。还望不弃才好。”说罢,各自归寝。